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微明中,牛王砭小镇掠过凉飕飕的晨风。我乘头班公共汽车进了县城,又换乘去山门镇的公共汽车,终于站在师范学校的门口了。
校史悠久的师范学校已经改为师范专科学校,属于大专建制了。砖拱木顶门楼变成了四方水泥立柱的钢条大门,从大门通到教学区和宿舍楼的窄窄的砖铺甬道,已经改换成水泥路面了。迎面是一幢三层教学大楼,外观十分漂亮,原先的一排排平房大多已拆除。二十五年的时间,毕竟使我感到了惊奇的变化。
树权上挂着一块硬纸板,画着一只箭头,把聚会的地点指向后操场。暑假里没有学生,路道上和花坛里,落着一层树叶,有点荒凉和空寂,而我的心仍然止不住激动起来了。
操场的围墙根,高大的洋槐树组成一道屏障,在糙地上投下浓密的荫凉,这是我们亲手栽植的,栽时不过酒杯那么细,而今已经桶粗了。糙地上,站着或坐着一堆人,在聊着天。我走到跟前,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,有几个人跑上来,握手,搂肩……老天爷,一个个全都变成老汉老婆了!
我止不住热泪滚滚,和伸到我面前的一双双手紧紧握着,看着一副副皱纹巴巴的脸,我无法与印象中的那些青春焕发的脸膛联系起来,流逝的岁月给我心里留下的巨大的差异无法弥合;他们的心里也是这样感受这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差的吧?我从他们一个个瞧着我的惊异的眼神里看得出来:你怎么老成这样子了?哈呀!瞧你,秃顶多厉害!
我握住了一双手,心里一震,那双细软的手也在用劲儿握着我的手。我相信,闭上眼睛,我也会准确地判断出田芳的手来,她的眼角有细密的几缕纹络,鬓角有几丝银白,而那双眼睛,似乎还是二十五年前的那双眼睛。当我们的眼光相碰的一瞬,我的心似乎一下子沉下去了,脑子里也中止了一切思维。我没有向她问好。她也没有问我好。我们竟然相对无言,默默地呆站着,手却握得粘在一起了。
我和她在糙地上坐下。几位同学围住我,问我平反了没有?问我的孩子的安置状况,我也很关心他们的工作和家庭。田芳坐在我旁边,她什么也不问。我也没有问她,丈夫在哪儿工作,几个孩子,工作或是上学。我不问不是因为我了解,其实我什么也不知底,不知底儿也不想知底儿。
“你……身体……好吧?”我终于问。
“还好。”她笑笑,“你也……好吧?”
我点点头,又流泪了。
录音机在播放着优雅的舞曲,篮球队长何长海已经和一位老太婆——二婶的饰演者跳起舞来,又有对儿舞伴也跳起来了。田芳对我说:“咱们跳跳吧?”
我有点慌乱,连忙摇头摆手。
有几个同学在吆喊,催促我和田芳上场,他们或多或少知道我和田芳的遭遇,催促的意思是很明显的,我涨红了脸,对田芳说:“你跟他们跳吧,我上不了场了!”
田芳跳起来,和另一同学跳起来了。我坐在糙地上,点燃一支烟,看田芳踏着舞步。
有人又出新点子,让大家每人出一个节目,或唱或说,或演或变魔术,谁也不得脱空儿。
有人提议,让田芳演唱白毛女,她不客气,跳起来,也不扭捏,有点遗憾地说:“就我一个人唱?”
我这才想到,饰演大春的刘建国没有来。他没有来,也没有谁提及,我也不想在这个场合提到这个人。这个饰演正面角色的人啊,在生活中几十年来也一直是正面角色,而大伙现在谁也不想问他为什么不来。饰演杨白劳的人儿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,听说在七八年前患下了肺癌。大伙也不愿意提及他,因为太令人伤惨了。于是,有人提出,让我和田芳演唱《扎红头绳》一节。我又慌恐万分,连连摇手,多少年来,我连话都说不顺口了,岂能唱歌?
“唱吧?”田芳看着我说,“你太拘束了。”
我摇摇头,又摆摆手。
田芳无耐了,也不勉强,就唱了一段。唱完,她又走回来,坐在我的旁边,说:“你太拘谨了!拘谨得……叫我又想到‘蓝袍先生’!”
我的心里一悸。我身上的蓝袍早已脱掉了,而我的心哪,又被蓝袍罩得死死的了。我苦笑一下,说不出话。
有人在接着唱,有人即兴赋诗吟诵。有人说幽默笑话。有人耍小魔术变戏法。喊啊笑啊,气氛热烈极了。轮到我,我什么也拿不出来。有人出恶招:“什么也不会,那就学熊猫儿在地上打个滚好了!”
我窘迫得六神无主。田芳也笑着,随口说:“讲句笑话吧!你真的连一句笑话也不会讲?”她提醒了我,急迫中,我首先想到了《老和尚与小和尚》的笑话故事,那是我在刚到师范学校来的头一晚,在集体宿舍里听到的……我刚讲完,有人在哄笑中大喊:
“让老和尚永远寿终正寝!”
“小和尚们,去和‘魔鬼’拥抱哇!”
有几位同学尚未赶来,野炊午餐还得再等一会儿。我已得知,午餐是大伙随意带来的罐头、面包、点心、饮料和各种水果。我是空手来的,想到山门镇上去买点礼物,田芳就和我散步同去了。
我和她走进校园,不约而同地走到速成二班的教室前,那里的平房虽然没有拆除,也已经隔间垒墙,分为三室,变成教师宿舍了。门口垒着蜂窝儿煤,火炉上蹲着小锅,吱吱响,我默默地瞅着这座房子的窗户,又想流泪。我的神经变得如此脆弱,简直不能抑制了。
田芳敲响了一间房子的门板。
门开了,一位年青白净的小伙儿站在门口。
“这儿……原来是我们的教室。”田芳说:“我们想进去再看看……打搅您了。”
那青年初听时有点惊诧,随之就点头笑了,慡快地邀我们进屋。
我随着主人走进门。屋里一张双人床,一只双人沙发,靠墙的地方支一张桌子,桌上摆着钟表,花瓶,电视机。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子从沙发上站起,礼让我们坐下。
“我们俩的那张课桌,大约就在这个位置上吧!”田芳站在那个桌子旁,回过头来问我。
“唔……就在那儿!”我应了一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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